往事

作者: 秦韧  写于2020.9.28日, 2025年2月更新

         时过境迁,人生苦短,我的人生旅程已近终点。记忆中的许多往事像电影镜头中的碎片时常在脑海中折射出不少绚丽多彩的片段和瞬间,有快乐、幸福、忧虑、悲伤、亲情、友情、爱情…。昨夜梦中的情景好像是我70多年前所经历过的一段往事重现。

 

        抗日战争胜利后不久,我家许多亲朋们从抗日前线和大后方陆续回到故乡,有祖母娘家的众多子侄、侄孙辈,父母亲的同学、同事和好友。那时家中客人接踵而至,每天宴客不断。其中有父母亲的好友X伯伯一家,他回济南后在省政府任职(当时的省府主席是王耀武,系抗日名将),暂住在我家的西厢房,不久他的夫人和小女儿回到济南后和他同住在我家。几个月后,他们自己购置了一套四合院,离开我家搬去新家。

 

       伯伯夫妇搬去新家后,仍常来我家看望我的祖母和父母亲,当时我家的规矩是大人们谈话时孩子们应回避,但伯伯是个和蔼可亲又幽默风趣的人,常和我们姐弟开玩笑,有次他对我们说,“等你们长大成人,我就来选儿媳和女婿,到时不准哭鼻子啊”。当伯伯第一次带他的大儿子来我家时,我看到了一个穿着学生制服,个子挺拔、头发微卷、皮肤淡棕色的青年,他宽阔的前额、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和高挺的鼻梁,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时我的大哥和大姐都在北京,他就成了我们的大哥,那时他20岁,但相对当时才14岁的我则是名副其实的异姓大哥。

 

       从那以后,他有空就来我家,我们要求他谈抗日战争中颠沛流离的生活,以及他从学生到军人的过程,抗日中曾提出“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号召,他即那时参加青年军的高中学子。幸运的是还未上战场,日本就投降了。他说他要准备考有兴趣的理工类大学,攻读数学或者物理学。他彬彬有礼、温和善良、坦荡豪爽、深得我们全家人的喜爱。

 

       我在当时无忧无虑的读书和生活中,从一个小姑娘逐渐长成了一个颈长、腿长,身高1.65米的少女,祖母说:四儿天真幼稚憨厚,是个有善心的人。

 

       他有空就来我家,家里让他住在客房中,他听我弹琴唱歌,有时会合唱“满江红”、“苏武牧羊”、“小夜曲”以及抗日歌曲等。有时一起促膝谈心,他总是聆听多于发言,他同时也成了我数学和物理学的辅导。我们有时为解题而争论。大哥确实是个有男子气概的好男儿,在国家危难之际,不顾个人安危,毅然投笔从戎。我敬佩他的勇气和担当精神,尊重他的为人,无形中在心里产生了一些说不清楚的感情,几天不见就会想念。

 

       1947年秋,我已是一个十五岁的高中生,除了上学读书,每逢寒暑假,祖母就安排家中的裁缝王凤喜师傅教我们做衣服,佣人张妈叫我们做鞋子,只有厨房是我们不用去的地方。当时,一般外出要先征得长辈的同意。

 

        1948年初夏的一天傍晚,大哥带我去看电影,电影是“魂断蓝桥”。外出前,我换上新旗袍、白黄蓝色横条纹的羊毛薄衫,奶油色的皮鞋,白色的短袜,短发齐耳,无其他修饰,清纯而简洁,16岁的我已经身高1.68米,像个大姑娘了。去电影院的路步行要30分钟左右,电影结束后,已是晚上十点钟,在回家的路上,我们走的很慢,谈论着影片中主人公的凄美爱情,无限感慨和同情。那晚月光如水,两人的身影被晶莹的月光映照在地上,如同亲密的情侣并肩而行,他紧紧的握住我的手、很郑重地说:“四妹,让我们永远地牵着手过一生好吗? 我会等你长大的。”当时,我并不懂“牵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内涵,我不知如何回答,但感到面颊发热,因为这是第一次听到一个异性哥哥对我深情的内心表白。当时路上行人已很稀少,两人依偎前行,虽没有拥抱和亲吻,但温馨浪漫的气氛,让我们感到幸福和激动。回到家中,他亲自把我送到祖母面前,让祖母放心。

 

       大哥随后也邀请我去他家做客,与他全家相见。他家中的房子没有我家的宽敞,但窗明几净,屋内简单的摆设,说明他家是个重视读书的家庭,他大姐已出嫁,弟妹之间很有兄友弟恭的感情,称得上是一个诗书礼仪之家。他母亲是北京人,很有教养,从不打骂孩子和佣人。大哥的眼睛和鼻子很像他的母亲。在我家中暂住时,就已经知道她的为人处事,忠厚、朴实,少言而诚恳。

 

        几个月后,隆隆的炮声已从远处渐渐靠近,大哥说八路军将要攻打济南,他家准备南迁,伯伯力劝我父母与他们一起先去青岛,但父母考虑到两位祖母年事已高,孩子们较小,不忍心抛下他们,故婉拒南迁。伯伯明确表示想带我一起离济。他说他们一家人都喜欢厚道而温顺的老四,他们会像对亲女儿一样照顾和培养我。不久,攻城战役开始,我家遭到多枚迫击炮弹(榴弹炮)的袭击,当时伯伯考虑到我家在护城河边,肯定处于炮火下,老少都需要照顾,特别让大哥到我家中帮忙。连续的炮火中,我们全家都去了邻居家的地下室暂避,最小的弟弟才五岁,是大哥背着他送到地下室。当时街上已经可以见到有多具尸体。家中两位老仆人鹿京山和薛妈坚持要守宅,不肯和全家一起到祖母侄女家去躲避战火。

 

        战争平息后,全家人才回到家中,见到两位老人平安健康才放下心来。想不到的是,除了在庭院中有被炮弹击碎的砖瓦外,屋内物件完好如旧,一件都未丢失。鹿爷爷说,大门一直敞开着,但无人进来骚扰,真是菩萨保佑,善有善报。

 

       家中迅速整理好残砖破瓦后不久,大哥即来辞行,他家将启程先去青岛,并告诉我父母,已在青岛购买了南行的机票,希望带我同行。他眼中渴望的神情,我心中明白全部的含义。但我恋家,祖母尚健在,我如南行,老迈的祖母会失去她常说的小棉袄,多么冷清孤独。我只能坦诚的告诉他,暂时我不想离家,我会等他们回来,感谢他家人的厚爱。他虽失望但不失态的表示理解,毕竟我当时还未成年,也没有任何承诺。他离去时、父母家人送他到大门外,他频频回头、恋恋不舍地和我们说再见,我看到他的背影逐渐远去,当消失在街角时,我眼中含满了心酸的泪水,想不到那一瞬间竟成了永别。

 

       不久,学校开学上课,白天读书,逐渐恢复了生活常态。我在校学习认真、同学关系融洽,唱歌得到大家的称赞。我的语文课老师张先生曾让我在课堂上唱陕北民歌—— “交城的山来交城的水”,他闭目倾听,给予很中肯的评价,同学们响亮的掌声给我很大的鼓舞和赞赏。北大毕业的赵芝训先生让我考虑高中毕业后报考北大历史系。音乐课的赵、郑两位先生则鼓励我学声乐。

 

       70多年过去了,从少女到老妪,多少幸福快乐、多少心酸、多少困难和苦恼,酸甜苦辣,五味杂陈的生活,都即将结束,多么想念我远去的亲人、朋友、同学、老师们。也许将来会在天堂中相聚吧!